狗狗的樂天,或者不管怎麼說,它們的巨大熱情,一定是人類社群接受它們的一個重要因素。常見的那種功利主義的看法不大可信,即認為狗先被用於實踐的目的(被用來打獵、看家護宅和拖拉東西),後來才變成寵物,參與人的家庭生活。在一些現代的狩獵-採集部落(一般認為,這些部落的生活形式和我們舊石器時代的祖先相似),狗首先是作伴的,然後才是幹活的。除非是能與它們共情的人來訓練,否則,像協助獵人打獵那樣需要理解的技能,狗是學不好的;只有通過與這些動物生活,人才能與之共情。

康拉德·洛倫茲(Konrad Lorenz,奧地利動物學家)的推測是正確的,好玩的狗狗對兒童及其父母而言的吸引力,是我們祖先社群收養它們的關鍵原因。除放牧、狩獵、引路等眾多貢獻外,我們也不應該忽視狗狗給人提供的情感服務,它們的溫和友好也是在數個世紀裡篩選出來的。就像研究狗狗生活的權威約翰·布拉德肖(Jogn Bradshaw,英國動物行為學家)評論的那樣,伴侶動物「使我們能夠體驗和表達那些一度對我們的生存來說至關重要的行為」,服從「內嵌於我們基因的更新世(從2588000年前到11700年前)本能」。

...

托馬斯·曼與狗

狗狗對我們的愛,以及我們回報狗狗的愛

由演員和喜劇家特蕾西·厄爾曼編輯並撰寫引言的《關於狗:一部文選》,極度凸顯了狗狗富有感染力的快樂。雖然她對狗狗愛得深沉,希望「蓋著羊絨毯在很多很多狗狗的陪伴下死去」,但她選的文章卻不總是讓人舒服:一些寫狗狗之死的文章,沉重而令人痛苦;另一些文章,則對寵物狗提出尖酸刻薄的評論。文集兼收並蓄地混合了小說、詩歌、奇聞異事和科學或哲學論文,裡面有一些熟悉的狗臉:傑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裡的主角聖伯納犬巴克(Buck);維吉尼亞·伍爾夫給伊莉莎白·巴雷特·白朗寧的可卡犬撰寫的傳記里的弗拉什(Flush);J.R.阿克利的《我的狗圖麗普》裡令人印象深刻的德國牧羊犬圖麗普(Tulip)。

此外,還有一些不那麼眼熟的狗狗,包括選文作者自己的狗狗。厄爾曼稱,文選追溯了狗狗「從幹活的動物到受精心照料的寵物的非凡之旅」,但書中並無一個統一的中心或方向。不過,它還是多個方面地觸及了我們與狗狗之間的複雜關係。從這個角度來看,它是一部可以讓人獲得享受的文集。

...

蒙蒂·唐和奈傑爾

對文集裡的一些作者來說,貫穿這本書的主要線索是愛:狗狗對人的愛,以及人回報狗狗的愛。我們對狗狗的愛,部分是在回應它們的幸福感;但就像法國傳奇演員和動物福利活動家碧姬·芭鐸評論的那樣:我們的愛,也是在回應它們想讓我們幸福的欲求。實際上,我們的愛是在回應它們的愛。也許,最合適的詞還不是「回應」。當然,對狗狗的愛,也不一定是未經考慮地對它們友好的機械反應。就像蒙蒂·唐(Monty Don,英國電視主持人,園藝作家)所指出的那樣,他在書寫自己的黃金獵犬尋回犬奈傑爾(Nigel)時認為,狗狗的存在能夠幫助人類發展、塑造和表現那種不會拒絕或背叛你給它的愛。

在文選中,有已故的羅傑·斯克魯頓所撰寫的精彩文章;他認為,雖然狗狗可能確實在請求愛,但這愛也得是正確的那種。雖然狗狗被「當作人來養」,但他們不是人;無視這點,會對狗狗和主人造成傷害。主人會產生狗狗註定不能滿足的不合理預期,要麼狗狗會受更多不必要的苦——在主人把寵物當人看,拒絕讓它安樂死的時候。

...

愛麗絲·華克和瑪麗

如果說,我們的愛是在回應狗的愛;那麼,反過來,狗狗的愛也是在回應我們的愛。厄爾曼堅持,「無論我們的行為多糟糕」,狗狗都會「獻出無條件的愛和忠誠」。這也是大多數人的看法,但事實並非如此。人也可能,的確也經常失去狗的愛(這種情況頻繁得可怕)。那些被主人用鏈子拴起來、被主人忽視的目光呆滯、生滿癩瘡、傷殘的動物,不再愛它們的主人。的確,狗狗不會向我們提條件,但就像斯克魯頓解釋的那樣,這是因為它們沒法提,而不是因為它們慷慨地不提。

出於相似的原因,愛麗絲·華克(Alice Walker,美國作家、社會活動家)對她的拉布拉多犬瑪麗(Marley)的讚美——「她很快就原諒了我」——也是成問題的。瑪麗既不會原諒,也不會責備,因為這些行動預設了責任、意圖、過失等一系列概念,這些概念是瑪麗和其他任何一隻狗狗都不懂的。與「無條件的」相比,「不複雜的」或「無考慮的」更適合用來形容狗狗的愛,用這兩個詞並沒有貶低這種洛倫茲所說的「無邊的」愛的意思。

狗狗對我們的愛與我們對狗狗之愛的性質

對《關於狗》中的一些作者來說,分析我們對狗狗的愛或狗狗對我們的愛的性質沒有意義,這兩種愛都是假的。根據已故批評家A.A.吉爾(A.A. Gill)的說法,狗狗「天生只會說是」,它們對我們的熱愛「不是真心的」,而是「諂媚的」。對寵物來說,人是「獵物」。吉爾的這種偏見,混合了對「擬人化」將情感賦予狗狗的敵意和一種哲學上的唯我論;根據這種唯我論,對獸來說也好,對人來說也好,唯一的問題是「於我何益」。但這個混合,並不穩定:為把狗狗熱情的表象解釋過去,吉爾只好給狗狗賦予一種能耍馬基雅維利式權謀的複雜能力,而這又和拒斥擬人論相衝突。

同時,對美國女性主義先鋒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來說,我們的愛往往是「最卑劣的」那種,是不能與配偶、孩子或另一個人形成「令人滿意的關係」的人的「自私表達的劣質殘餘」。她告訴我們,這種服務於自我的「愛」,其實是在對那些比人類弱小的造物,行使「殘酷無情的權力」。

...

拜倫和伯斯溫,尼克·休·麥肯繪

在將其他文章放到一起讀的時候,尤其是那些紀念死去的狗狗的文章,或強調我們對自己寵物的義務的文章,吉爾曼和吉爾看起來就不那麼令人信服了。你很難把拜倫為紀念他的紐芬蘭犬伯斯溫(Boatswain)而創作的動人墓志銘,看做卑劣或自私的愛的表達;你也很難想像,激發詩人的愛的那個動物,是詭計多端的諂媚者。

對拜倫來說,立碑紀念他的狗狗是一個道德義務,而文選中的其他作者也響應了這種義務感。J.R.阿克利說,他的狗狗之死,是「[我]一生中最悲傷的一天」;在回憶自己對狗狗不好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多麼的「刻薄可鄙」。對斯克魯頓來說,接受狗狗之愛的人,「對那個造物負有義務」:忽視或拋棄動物是「背信」之舉。這裡的態度所表達的對象,是在道德關係中,與我們一起生活的造物;而不是在為利益和權力而進行的霍布斯式鬥爭中,與我們競爭的造物。

...

拜倫為伯斯溫寫的墓志銘

拜倫和阿克利呈現的是,吸引我們的,不只是狗狗的樂天和熱情;把人和狗聯繫在一起的,也不只是愛。伯斯溫是拜倫「一生中最可靠的朋友」,它不只是愛的對象,還是一個提供安慰和陪伴的有智力的存在,是一個可以依賴的造物。這隻紐芬蘭犬激發的,也不只是愛和友誼。拜倫對人的評價極低,但他欣賞伯斯溫的陪伴,欣賞他「誠實的心」和「他的價值」。對阿克利來說,很簡單,圖麗普就是「好」。對這兩位作家來說,純真的狗狗是誠摯的,它們不會搞虛偽、欺騙和肆意殘忍的把戲,就像蒙田早就認識到的那樣,那些是人才幹得出來的事。

狗狗的智慧:狗狗教會了人類什麼?

對文選中的其他作者來說,對狗狗的欣賞,與其說來自於狗狗的美德,不如說更多地來自於狗狗的智慧——換言之,狗狗教會了我們什麼?愛麗絲·華克從被責罵後迅速恢復的瑪麗那裡學會的是,在我們行為惡劣之時,那是因為「一時之間,我們不是自己了」。其他一些作家,也表達了對狗狗「活在當下」的能力的欣賞。

...

J.R.阿克利和奎尼(即小說中的圖麗普)

也許,這也是馬克·阿里扎特在《狗狗:理解我們最好的朋友的哲學指南》中歸給狗狗智慧的一個元素。那是一種「淳樸而心懷感激地自我調整,適應生活饋贈」的能力;斯多噶派、佛教徒和斯賓諾莎的追隨者,都認識到了這點。「狗狗樂天,因為狗狗造出了人」,他總結說,「人是狗狗的後裔」;狗狗的歡樂,就像是父母在自己孩子身上獲得的那種快樂。阿里扎特並沒有嘗試闡明甚或是以不那麼矛盾的方式,說出這個修辭背後的熟悉真理,也即狗狗在人類社會的起源和發展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的確,這本書肯定不像副書名所許諾的那樣,是理解我們最好的朋友的指南。

要尋找關於狗狗智慧的反思,初版於1961年的《臉:狗狗的相貌》是一個好選擇。《臉:狗狗的相貌》收集了蕾拉·戈爾拍攝的四十四張狗狗相片,伴有維塔·薩克維爾-韋斯特撰寫的一篇文章。無論是不是真的謙虛,薩克維爾-韋斯特說,她的文本只是「附加於」照片的「筆記」。的確,使這本書得以再版的,也是那些照片。

薩克維爾-韋斯特的「筆記」,包含偶爾涉及歷史的信息,比如說,公元二世紀一位中國皇帝的軼事。據說,這位皇帝逼他的臣子娶母京巴犬為妻。有時,也包含準確傳達照片信息的描述,比如說,拉布拉多犬是「狗狗中可愛、可靠、忠實的傻大個兒」。但她的描述,也不總是那麼準確。聖伯納德修道院使用聖伯納犬(它們也因此而得名)的時間,比她說的要早兩個世紀;吉娃娃不像她想像的那樣只是美食或裝飾物,而是墨西哥山脈中堅忍的小倖存者。如果說她的學術過時了,那麼她的態度也一樣:嘲笑自己不喜歡的品種的態度可能與今天的讀者衝突,比如說,她說迷你貴賓犬「根本算不上狗」;越來越多的讀者,自己就有那個品種的狗狗。

...

蕾拉·戈爾拍攝的獵狐㹴帕斯利

蕾拉·戈爾分別是兩位作曲家瓦爾特·戈爾和亞歷山大·戈爾的妻子和母親。她以拍攝音樂家的照片而著稱,包括斯特拉文斯基和安德里安·鮑爾特爵士在內。一些供她拍攝特寫照片的狗狗模特是漂亮的造物,比如說,那隻像一位威尼斯大師畫的那位總督一樣,驕傲而又狡獪地朝外面看觀眾的獵狐㹴。其他如咆哮的柯基或神經兮兮的臘腸犬,那些照片則不那麼討人喜歡。也有不少狗狗模特,證明了殘酷的專家育種實踐:比如說,眼睛突出的京巴犬,或被皮膚遮住了眼睛的尋血犬。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有助於我們理解為什麼許多作家會寫到他們在狗狗身上看到智慧的照片,包括托馬斯·曼和米蘭·昆德拉在內。在一些狗狗的臉上,我們可以看到阿里扎特識別的那種智慧:比如說,惠比特犬和比格犬警覺的樣子,傳達了一種不複雜的、樂於接受的態度,它們隨時做好了去享受生活饋贈的準備,無論是一次散步一頓飯,還是去海邊兜風,都會和另一隻狗狗一起玩。

不過,其他狗狗的臉似乎則表達出一種不同的智慧。萊納·馬里亞·里爾克迷戀動物的眼睛(無論是狗狗的、獵豹的還是家貓的),在《杜伊諾哀歌》的第八首中,他寫道,和我們不一樣,「動物看向外面」,「它們的臉告訴我們那裡存在什麼」。與我們眼中的世界不一樣,狗狗眼中的世界,不受那種「對其所是」的關心「監管」、「規劃」和限制。睜眼看看戈爾拍攝的那些巴辛吉犬和德國牧羊犬,我們就會理解里爾克想說什麼:他們正在平靜地注視著觀眾之外的東西。他的意思是,我們對我們周圍世界的回應,不但以成規、成見和風尚為中介,也掙不脫目的、野心和焦慮之網(這些東西構成了人的大部分生命)。相形之下,狗狗在世界中的存在之道,則以我們早就失去的自發、直接回應為標誌。

這種自發性,又讓我們想起了開頭說到的,狗狗的歡樂和我們在它們身上找到的歡樂。就像動物情感研究學者傑弗里·馬松(Jeffrey Masson)評論的那樣,狗狗吸引我們的地方在於,它們好像讓我們「回到了那個時代;那時,人更像狗,更自發……能夠更加直接地享受我們身體之外的世界」。再一次地,就像里爾克所說的那樣,動物無憂無慮地存在於「它們的世界之中」,而它們的主人則「站在」世界的「前面」或「對面」;如此,他們也就不得不持續地,為尋找一條穿過世界的路而鬥爭。

...

本文作者的狗

這是一篇書評,評的是特蕾西·厄爾曼(Tracey Ulman)編:《關於狗:一部文選》(On Dogs: An anthology), 170. Notting Hill Editions, £14.99 (US $18.95)。

馬克·阿里扎特(Mark Alizart):《狗狗:理解我們最好的朋友的哲學指南》(Dogs:A Philosophical Guide to Our Best Friends),103 pp. Polity. £12.99 (US $16.95)。

維塔·薩克維爾-韋斯特(Vita Sackville-West):《臉:狗狗的相貌》(Faces:Profiles of Dogs), 蕾拉·戈爾(Laelia Goehr)攝影,175pp. Daunt Books. £10.99.

David E. Cooper, 「The ways of dog to Mann:Various responses to canine companions」, TLS,February 28, 2020, https://www.the-tls.co.uk/articles/dogs-joyousness-book-review/。經作者許可翻譯。

大衛·E·科珀(David E. Cooper),英國作家、哲學家,杜倫大學哲學榮休教授。近著有哲學專著《動物與厭人》(Animals and Misanthropy,2018)與小說《流浪狗:一個斯里蘭卡故事》(Street Dog:A Sri Lankan Story,2018)、《老條紋:流浪狗續集》(Old Stripe:A sequel to Street Dog,2019)和《海灘槍聲》(A Shot on the Beach,2020)。

王立秋,雲南彌勒人,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比較政治學博士,哈爾濱工程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