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上我曾經擁有兩頭乳白色的牧羊犬,它們是草原上真正的牧羊犬。四歲的時候,父母把我送到草原上,和外祖母一家生活。鄰居送我一隻白色的小狗,還說它的爸爸媽媽都是能夠咬狼的牧羊犬。
良好的照顧和充足的營養讓它迅速地成長起來,那一段時間外祖母總會發現莫名其妙地少了一塊奶干或是丟了一塊羊肉。我驚訝地發現,隨著成長,它的毛色呈現出一種隔夜牛奶上浮出的奶脂般純淨的乳白,體型比標準的德國牧羊犬要略顯粗壯一些。即使那時我還很小,也清楚自己擁有一頭品種非常不錯的牧羊犬,我給它起名叫查干,就是白色的意思。
查乾的領悟力很強,很快就可以根據我的手勢做出坐、臥和原地彈跳等動作,而且可以在我的大聲號令下從勒勒車上一躍而過。查干在兩歲的時候產過一窩小狗,一共五隻,小狗滿月後,我將四隻送人,只留下一隻小公狗,我為它取名阿爾斯楞,是獅子的意思。幼犬阿爾斯楞長大以後,是一隻比它的母親查干還要高大漂亮的白色牧羊犬,它那強壯的骨架也可以輕鬆地支撐起我,讓我像騎馬樣騎在它的背上。
有時候,我獨自一人去草原深處玩,當然,身邊也跟隨著我的守護者。陌生人永遠無法接近我,當陌生人距離我還有四五米遠的時候,臥在我身邊的兩頭猛犬已經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警惕地注意著來人。如果來人繼續向前,那麼,它們會皺起上唇,露出潔白的獠牙,沒有人還有勇氣敢再往前走一步。
我到草原的第三年,有一天晚上家中的羊圈裡進了狼。第二天早晨我起來的時候,它們像往常一樣臥在門口等我,但是它們白色的皮毛上沾染了血跡。看到我出來,跟我問候之後,阿爾斯楞跑向羊圈的方向,將那頭在頭一天晚上已經被它們咬死的狼叼了起來,向我拖過來。
四年的時光轉瞬即逝。我清楚地記得,在我到了上學的年齡,不得不離開草原的時候,我不得不面對我的牧羊犬。我以前所未有的堅決態度表明:我必須將我的牧羊犬帶走。如果不讓我帶走它們,我就一頭撞死。外祖父和外祖母以及送我進城的親戚妥協了。
這是一個沒有檢票口的小站,我領著它們走上站台時突然意識到,將它們帶上火車,根本是不可能的。它們太大了!太大了!從站台上人們遠遠地避讓我的姿勢和表情我已經意識到,沒有人將它們視作是狗,它們是真正的猛獸。
於是,在我的周圍,出現一個直徑大約三米的空蕩的圓。那些著急上車的人小心地繞開我和我的牧羊犬。在所有人都上車之後,我才上車,查干和阿爾斯楞不安地在站台上竄動。車上的乘務員將我擠到身後,鎖上了車門。
兩個親戚以並不堅決的口氣在與小站的站長進行交涉,在車門關閉的時候,我感覺兩個親戚的神情突然放鬆下來,衝著站長微笑,我覺得他們早就串通好了,一切都是騙局。
列車開始加速,那兩個銀白色的影子慢慢地被拋到後面。但它們沒有放棄,它們還在奔跑,但被落得越來越遠,像正慢慢地消融在遙遠背景中的兩團雪。我的頭髮沾在濕潤的眼角。我再看不到什麼了。我知道,自己就要永遠地失去它們了。
但在那時我一直在憧憬著,在哪一天,當我打開門,我的狗,經過漫長的旅程終於站在我的面前,我無數次地想像它們瘦骨嶙峋風塵僕僕的樣子。它們離開草原來找我了。那是我的理想,孩子更富於傳奇色彩的理想。我相信,如果我是走著離開的,那麼就算一千公里,我的狗也會聞著我的氣味找到我。但是,我是坐火車離開的,風把我的氣味吹散了。
半年之後,有草原的親戚來訪,我終於得到它們的消息。
在我離開之後,它們一次次地去火車站尋找我。它們以為我在那裡離開,也一定會從那裡回來。它們就臥在那開放式的站台上等待我,每一列火車到站時,它們都會站起來,認真地在下車的旅客里尋找我。但是,它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失望而歸。
在我離開後不久,查干就在一次去車站的路上被車撞傷,回到家中苦挨幾日之後安靜地死去。阿爾斯楞開始獨自去車站等待我,不過三個月,也鬱鬱而終。
我想,我的童年時代就是在那個時候結束的——得知我的牧羊犬死去的消息的那一刻,我知道生命中有些東西永遠地消失了。
查干和阿爾斯楞,白色的獅子,它們從此只屬於逝去的時光,或是永遠無法企及的未來。
■文/改編自《遊牧童年》(格日勒其木格·黑鶴 著 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
■編輯/賈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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