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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和爸媽家之間那條小路南側,原本是一片平房,早些年拆了,住戶都上了樓,家養的土狗不值錢,又嗓門大,就和殘牆斷瓦一起留在原地。

沒了主人和房子,土狗們還認這裏是家,成天在堆了碎磚頭的空地上轉悠。起初它們很牛氣,眼神凜冽如狼,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架勢。我見了就怕,儘量繞著走。後來,也許它們接受了喪家之犬的現實,不再那麼囂張,我們對視的眼神都友好了些許。龐大的狗群在側,夜晚註定不得安寧,狗吠此起彼伏,它們從來沒有好言好語,像吵架,你一句我兩句。後來就如同打鬥,聽得出來它們在拳腳相加了。再後來,狗的叫聲變得犀利而悽慘,帶著面對仇敵拼死一搏的憤恨。我猜想,那時的它們眼中一定噴著火;我斷定,那不是狗咬狗的動靜。漸漸地,路邊死守家園的土狗越來越少,夜間的狗吠也稀稀落落,白天再看到零落的它們,我心裏一聲嘆息:你們幾個真是命大,沒落入歹人的餐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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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的流浪狗少了,我基本可以記住它們的樣子。認得最準的當屬大黃。大黃是我見過的最為溫順的流浪狗,裹一身緞子般絲滑的黃金獵犬,不言不語,沉穩而世道。都說性格決定命運,這話一點不錯,大黃內斂的性格博得人們喜愛,賣菜的、賣小吃的,總願意照顧它的腸胃。它索性就在我們小區西門口安了家,吃喝不愁,跟我們小區的人都混了個臉熟。

大黃的肚子開始微微隆起的時候,我知道了它是位淑女。它的眼睛裏有著所有孕媽媽的獨特的慈愛,神情端莊且不容侵犯。任憑誰見到它都不由得肅然起敬。隨著它的肚子越來越大,人們看它的眼神更加憐愛。大黃伙食見好,毛色比從前愈發光亮了。

說不清從何時起,小區西門大黃的地盤上,常有一隻幼小的狗娃在戲耍,看什麼都好奇,見什麼都不怕。狗娃的爸爸是誰我不知道,看它的模樣就知道是大黃的孩子,一點不走樣。索性叫它「小黃」吧。大黃什麼時候生產的,生了多少個寶寶,後來又去了哪裏,是生是死,誰也不清楚。反正西門附近再沒見過大黃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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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黃傳承了大黃的模樣,還接過了大黃的地盤,過著和大黃從前一樣的生活,至少在人類的理解上,它是無憂無慮地成長。閒來無事時我揣測,假如大黃還活著,它會不會趁沒人注意,悄悄來看望它的小黃呢?大黃是不是刻意把地盤送給小黃而自己去另謀出路?

陽光宜人的時候,小黃在大鐵門邊的空曠處一臥,悠然自得。我從它身邊走過,必然招呼:「小黃,小黃。」它追著我看。我蹲下身子跟它說說話,有時也順手帶點吃食給它。小黃會晃悠著尾巴用小粉舌頭舔我的手心,清透的大眼睛無邪地望著我,充滿試探性的期待,以為我會給它更好的庇護。但每一次它的表達都在我思慮的天平上高高翹起,我的憐憫止於零星的施捨和並無多大意義的愛撫。小黃曾經向多少人這樣表白過?一度認為,這麼可愛的小黃總會被愛狗的好心人領養,小黃怕也這麼想吧?可惜我們都錯了,小黃沒有那個命。

日升日落,花謝花開,小黃的個頭和從前的大黃一樣高了。跟大黃不同的是,它開始變得不修邊幅,灰頭土臉,金色的毛沒了光澤也沒了型,飽經滄桑的樣子。我頗為難過。小黃對我沒有了熱情,或說沒有了期待。叫它,它根本懶得搭理,它認為理我也沒有什麼意義,實際上的確如此。想起大黃。因為曾經的居家安穩日子,大黃即使落魄了,也保持著一隻狗應有的體面,從頭到腳乾淨利落,眼神飽滿而自信。年少時得到的愛給予了它逆境中的支撐,正如秋天攢下的糧食足以應對寒冬。小黃生來就是流浪狗,就算吃喝不愁,也是居無定所,更不用說被細心呵護。沒見識過的東西理解起來太抽象,因為不懂,小黃認為狗和狗的生活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它的詞典里沒有「體面」,出於本性向人類尋求的無非是安定的生活。

喜歡小黃的人少了。多少人會憐愛一直髒兮兮又不會討好的狗呢?喜歡和愛到底不是一回事:喜歡是等價交換,愛是無條件、不計代價的付出。養狗需要周全的考慮,並有所捨棄,我做不到。

小黃也就是蹭吃蹭喝。人的悲憫心到此為止,沒有人真正收留它過夜。我在夜晚回家的路上,偶爾能看到它靜臥在黑漆漆的殘牆下,一副落魄又參透世事的樣子,不屑於多看路人,即使與它對視,也見不到它眼中有何光亮,它只是茫然地看,你順著它的眼神甚至找不到它看的方向。它早已不期待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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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梁利萍,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北京作家協會會員,北京老舍文學院高研班學員。已出版散文集《守住手心裏的幸福》,作品散見於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