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柴犬登登「賣身抵債」,是一個關於狗狗的故事,更是一個關於人的故事。
|作者:馮群星
|編輯:阿曄
|編審:蘇蘇
即便從北京出發,看望登登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計程車出了東六環,跨過「順義母親河」潮白河,下了京平高速後再跑將近6公里,才能到達寵樂會寵物學校。
但11月18日上午,很多人還是趕來了。
作為一隻網紅柴犬,登登的命運十分曲折——從少年到老年,在寵物學校「漂流」七年,近三年裡歷經兩次拍賣,最終以16萬元成交價「賣身抵債」。如今,它終於被新主人接回家。
寵物學校負責人汪姐常說,狗跟狗的命運確實不一樣,「狗的命運反映出來的,就是人的責任心」。被聚光燈關注到的登登,在它的小夥伴中其實已算幸運。
·登登被新主人接回家當天,很多人趕來歡送。(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曹璐 攝)
2000公里外的新家
過去七年間,登登隨寵物學校搬過幾次家,最終落腳在順義。
這裡稍顯偏僻,但有城市小區鮮見的巨大草坪,每天從自己的小單間裡醒來、吃飽喝足後,登登就可以跟老師一起去散步。年復一年,它聞過小草的新芽,踩過銀杏的落葉,也在雪地上歡快地留下過自己的爪印。
·登登在寵物學校里玩耍。
眼下,登登告別了熟悉的一切,跟隨新主人舒先生一路南下,前往深圳的新家。考慮到京深疫情防控的要求和登登的安全,舒先生選擇先乘飛機到北京,再租車自駕帶登登回家。
這是一段接近2300公里的旅程。登登的行囊早就準備好了:超過100斤的糧食,10多件玩具,還有它睡慣了的那張藍色小床墊。臨行前一天晚上,寵物學校的工作人員幫它洗了澡、梳了毛,讓它「聞起來香香的,摸起來柔柔的」。
18日的北京被大霧籠罩,舒先生到達學校的時間比原計劃晚了一些。簽署完書面文件,他從執行法官手中接過登登的牽引繩,正式成為登登的新主人。
「我現在就把登登交給你了,希望你能善待它,給它一個安穩的居住環境。」「會的,它已經是我的家人了。」
·執行法官張偉把登登交到舒先生(左)手中。
面對圍上來的人群,登登表現出一種「見過大世面」的淡定。它聞了聞舒先生,便順從地跟著他遛起彎來,沒有抗拒來自這個陌生人的撫摸。
柴犬在緊張不安時會垂下或者夾起尾巴,但登登的尾巴始終揚著,尾尖處打著一個小捲兒。它的老師說,這說明登登「狀態良好」。
「它怎麼這麼乖啊。」舒先生感嘆,頗有幾分見到了「夢中情狗」的驚喜感。赴京前,他還在上幼兒園的小女兒聽說爸爸要離開三四天,哭著不讓他走。舒先生解釋要去接登登,女兒又抹著眼淚說:「那你去吧。」
從拍賣結束後,舒先生一家人就在期待登登的到來。他給寵物學校負責人汪姐打了好幾次電話,了解登登的生活習慣和喜好。他還找好了家附近能遛狗的公園、能給登登洗澡的寵物店,以及寵物醫院。未來,他想帶登登去看看大海。
·登登跟新主人舒先生遛彎。
等待舒先生期間,一直跟進此案的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朝陽法院)執行法官張偉向《環球人物》記者坦言,登登受到的關注,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截至目前,張偉共辦理過四起與寵物相關的執行案件。有兩起案件,寄養合同提前明確了機構對滯留寵物的處置權,法院相對好處理。還有一起案件,寵物的原主人失聯是因為車禍去世,法院最終聯繫上他的妻子帶回寵物。
登登是其中唯一被司法拍賣的寵物。
「結合這些案例也可以看到,所謂的『棄養』背後也許有某些客觀原因,不一定是出於主人的主觀故意。所以我們也建議主人和寄養機構能在合同中提前對寵物的所有權作出規劃,比如增加緊急聯繫人,或是明確規定寵物滯留後能否由寄養機構處置。」張偉說。
延宕三年的拍賣
如果不是因為兩次戲劇性的司法拍賣,登登大概會像其它被遺棄的小狗一樣,在寵物學校度過波瀾不驚的餘生。
起初,登登只是一位最普通不過的「小客人」。它曾被送來幾次,每次不出半個月便會回家。直到2014年底,原主人肖先生簽訂了一年的託管合同,登登被留在了寵物學校——一年期滿後,肖先生消失了。合同上留的兩個電話,都成了打不通的號碼。
在寵物學校,每年都有10條左右的小狗被棄養。有的主人願意簽署棄養聲明,之後寵物學校就能幫忙尋找新的領養人。但對於那些聯繫不上原主人的小狗,學校無權處置,只能邊照顧邊等待。
「有時候我也很好奇,遺棄了小狗的主人是怎麼想的呢?他們會掛念這些狗嗎?」汪姐更願意相信主人是遇到了難處。一年、兩年,哪怕是很多年過去,也許有一天,主人渡過難關了,會回來把小狗接走。
她至今記得2013年來到寵物學校的兩條小狗,雪納瑞蹦蹦和京巴萌萌。到了約定時間,主人沒有來接它們。有自稱主人朋友的人送來一些錢,說主人生活有困難,短期內沒法來接了。
三年後,上了年紀的蹦蹦因為糖尿病去世,萌萌也日益老邁。主人一直沒有現身,汪姐做好了為萌萌「養老送終」的準備,卻意外地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她問我們有沒有叫這兩個名字的狗,我們說有,她一下子就哭了。」
電話里的李女士,是原主人的親戚。她只知道狗在北京,不知道它們在哪個學校,只能在網上挨個找電話問——找到學校前,她已經打了不少電話。
汪姐回憶,李女士來接萌萌時,抱著它流了很久的淚。但那一天,卻是萌萌這三年多來最開心的一天。「它明顯是認識李女士的,一個勁兒地往她懷裡撲。跟小狗打交道多了你就會發現,它們只是不會說話,但是真的能跟人心意相通。」
·登登在玩耍。
還有一隻叫做白白的薩摩耶,汪姐的印象也很深。她說,能感覺到主人很喜歡它,每次帶來都是又親又抱的。但就像登登一樣,白白來學校正常寄宿過數次以後,它的主人失聯了。
後來,汪姐得知白白主人家裡發生了變故。一個家庭破碎了,「毛孩子」白白成了家庭成員們誰都不願意觸及的痛。經過學校起訴、法院調解,男主人來到學校接白白。
白白老遠就認出了主人。從學校的寄養部到辦理手續的大堂,再到學校大門口,接近3公里的距離,它寸步不離地跟在主人身邊,不時跳起來緊緊抱住他的腿——當時,距離白白上一次見到主人已過去差不多三年,對一隻薩摩耶來說,這幾乎是「狗生」的四分之一。
但類似的轉機沒有發生在登登身上。過了兩年多,肖先生依然沒有出現,寵物學校將他起訴至朝陽法院。訴訟請求有兩條,一是讓肖先生繳清欠款,二是來接登登。
「欠款其實不多,主要還是希望他把登登接回家。小狗跟人一樣,也有生老病死,照顧它們是很大的責任。」汪姐說。
2018年,朝陽法院嘗試了多種途徑,也沒能聯繫上肖先生。在經過公告、缺席審理後,法院判決寵物學校勝訴。到了案件執行階段,肖先生還是沒有音信,執行法官幾經思慮,決定通過司法拍賣幫他給付欠款,同時也為登登找個新家。
被司法拍賣的活體寵物並不多見,許多媒體對登登的故事進行了報導。汪姐說,那次拍賣其實比今年這次轟動得多,登登一下子成了「網紅」。「突然有很多電話打來問我,也有很多人來學校看登登。」
2018年的拍賣原定於11月10日上午開始,起拍價為500元,加價幅度10元。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10月31日,肖先生的電話打到了法院——他說自己已經出國,期間遺失了學校的電話,這次是從國內的朋友處聽說了登登的消息。
聯繫法院的第二天,肖先生一次性繳清了拖欠學校的6萬餘元費用,又多繳納了登登一年的住宿費用,並承諾在聖誕節假期前後來接登登。朝陽法院因此依法撤銷了登登的司法拍賣。
2600多位已經報名的競買人沒能參加競拍。但對於登登來說,能回到原主人身邊,也算是一個圓滿的結局。
然而故事並沒有在這裡結束。在和學校通過幾次電話後,肖先生又一次失聯了。登登的生活歸於平靜,見過了太多人承諾又失信的汪姐,也慢慢將肖先生淡忘。「登登不是學校唯一的遺棄犬,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從法律關係上說,這些小狗不屬於我們,但只要它們在這兒,我們就得負起責任。」
她告訴《環球人物》記者,登登其實是那種最讓人省心的遺棄犬。它的性格很好,從不咬人,也沒生過什麼大病,每年基本上只需要常規的打針、驅蟲——它的鼻頭總是濕漉漉的,黑亮黑亮,那是犬類身體健康的標誌之一。
從司法程序上看,登登沒有被原主人接走,就意味著案件還沒有完結。今年,寵物學校申請繼續執行,在聯繫肖先生未果後,朝陽法院重啟司法拍賣。和三年前一樣,登登的起拍價為500元,加價幅度10元。
11月4日,在664次出價、16萬人的圍觀下,舒先生以160010元的出價,成為登登的新主人。
·登登的第二次拍賣記錄。
按法律規定,拍賣的價款歸屬於登登的原主人肖先生。也就是說,清償拖欠的寄養費用後,肖先生將獲得剩下的11萬餘元。在學校的「毛孩子」家長群里,很多家長感到不滿和憤怒:這個人遺棄了登登,卻好像獲得了一筆獎賞?
「律師告訴我們,不管大家怎麼想,法律上就是這樣。可是從情感上說,這確實讓人很難接受。」汪姐說。
再見了,老師和小夥伴
寵物學校里沒人料到登登的身價會達到驚人的16萬元。一隻幼年柴犬的價格通常不會超過1.5萬元,成年柴犬的價格更低。工作人員之前討論,覺得登登的成交價大概會在3到5萬元。
看到拍賣結果,他們願意相信,新主人花這麼多錢爭取登登的所有權,應該是一個想清楚了要對登登負責的好人。他們給新主人寫了足足4頁紙的信,詳細介紹登登的生活習慣。
·陪伴登登的老師們寫給新主人的信。
作為寵物學校的「資深」成員,登登經歷過學校里的人事變動。三年前,小賈接管了登登,一人一狗相處至今。
柴犬通常在8歲左右進入衰老期,年近8歲的登登也在迎來變化。最明顯的是毛髮,它臉上的焦糖色正在被越來越多的白色取代。
小賈對記者回憶,以前,登登吃完飯就跳跳鬧鬧,一口氣能玩上三四個小時,做出各種大幅度的跳躍、撲咬動作;現在,它更願意單獨出門,避開那些精力過於旺盛的小公狗,穩穩噹噹地邁著小碎步溜達一兩個小時。
·臨行前的登登。
和絕大多數同事一樣,小賈來到寵物學校工作,是因為發自內心地喜歡動物。在這裡,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很雜,簡單來說就是圍繞著小狗的「吃喝拉撒睡玩」打轉:放飯、鏟屎、帶狗狗們遛彎,觀察小狗有沒有不舒服的跡象……要是哪條小狗生了病,半夜也要往醫院趕。
小賈說,登登曾經的好朋友里,有一隻叫做甜甜的白色松獅,處在被「半遺棄」的狀態——主人沒有失聯,但不打算接它回家,也從不來看望它。
甜甜是一隻胖胖的小母狗,很乖、很憨厚,「一看就文文靜靜的那種」。登登很願意和甜甜一起出門,到了草坪上,兩個小傢伙你追我趕、相互打鬧,看上去非常快樂。
今年夏天,已經10多歲的甜甜去世了。小賈預感到它即將離開,寵物學校也跟主人說明了情況,可甜甜直到去世都沒能與主人再相見。小賈不知道登登能不能理解死亡,但他注意到,每次路過甜甜空下來的隔斷間時,登登都會去看一看、聞一聞。
不久前,學校里還有一隻住了六、七年的哈士奇去世。這條叫做金金的小狗,尤其讓小賈心疼。
金金的脾氣很差,會咬人,這也是它被主人留在學校的主要原因。被小賈接管時,生過大病的金金其實已經瘸了一條後腿,發怒時卻依然跑得飛快,三兩步就能衝到攻擊對象身邊。
小賈不敢靠近它,每次放完飯就跑開。需要帶金金遛彎時,他得像套馬一樣,隔著兩三米把脖套往金金的脖子上扔。什麼時候成功套上了,他們什麼時候出門。金金自顧自走在前面,小賈鬆鬆地牽著繩跟著,就像跟著一個「大哥」。散步回來,小賈再遠遠等著金金自己在玩鬧中弄鬆脖套,把脖套抽走。
和金金關係熟絡起來用了多久?小賈已記不太清了。「反正時間久了就好很多。平常能正常帶它出去溜達溜達,也能給它梳梳毛。」
今年,同樣因為上了年紀,金金的身體越來越差,差不多癱瘓了。它需要吃溫水泡軟的狗糧,在戶外被小賈用布帶拎著腰才能勉強散散步。因為起不來上廁所,它排便尿尿時常常會弄自己一身。小賈給它做了一輛木頭小推車,就像人類醫院裡那種帶排便口的病床。
·小賈拎著金金幫它散步。
身上不舒服或是想上廁所的時候,金金會趴在隔斷間裡嗚嗚地呼喚小賈,拿眼睛找他。「那時候就覺得,原來它是很依賴你的啊。」小賈說,他原本覺得金金能撐到過年,哪知道就在一天傍晚,金金悄無聲息地去世了。主人說工作忙,沒有來見金金最後一面。
在寵物學校,每當有小狗離世,員工們會辦一個小小的葬禮。埋葬金金的時候,一向大大咧咧的小賈忍不住哭了。他的心情很複雜:愛咬人的金金確實不討喜,可它就活該被遺棄嗎?
「對很多人來說,寵物只是玩具,並不是家庭的一分子。可它們也是生命啊,是生命就有生老病死。想養寵物的人一定要想清楚,寵物帶來的不僅是快樂,也可能是麻煩和痛苦。當它變成麻煩的時候,你能不能負起這個責任,照顧它一輩子?」小賈說。
如今,他負責的小狗里還有3條遺棄犬。有的遺棄犬會在學校起訴後被主人領回家,有的則會繼續留在學校,等待未知的命運。曾經最愛的主人,將逐漸變成它們熟悉但又無比遙遠的影像和氣味,與主人有關的記憶,也許直到它們去世都不會再被重新喚起——與它們相比,登登算是幸運。
昨天下午,登登上車後,小賈在學校門口站了很久。他的鼻頭有些發酸,但也由衷地為登登感到高興。在學校,登登有吃有喝,「身體健康、精神快樂」,但小賈依然覺得對它有所虧欠。每個員工手頭負責的都不只一條小狗,小賈沒辦法把所有的精力分給登登——對於其他的小狗來說,那樣也是一種殘忍。
現在,登登終於將迎來一個完整、穩定的家。「在登登這個年紀,它最需要的不是多少好吃的、好玩的,而是主人充足的愛。主人多陪它玩一玩,遛一遛它,就已經很好了。」他說。
·臨別前,小賈最後一次給登登餵零食。
(註:蹦蹦、萌萌、白白、甜甜、金金均為化名)